整整一个冬天,陶秉坤把堂兄堂弟在牌桌上赌掉的那些日子都拿来开田。田当中那块顽冥不化的岩石耗费了他不少功夫。冰冷的铁钎子把虎口震开了坼,拆缝里露出鲜红的肉,寒风一吹,针刺般疼。他的手掌变得粗糙不堪,几乎每个关节处都有裂口。一天夜里,他珍爱地去抚摸堂凸起的肚皮,幺姑哎哟一声把他的手推开了,说,你的手像锉刀呢。他笑一下,只好改用嘴。到第三场大雪飘下来时,他总算把那块岩石凿碎挑走了。接着,他将筛去了石子的细土一担一担往田里挑。腊月二十四,小年到来之际,一丘新田就基本造成,来年上肥进水,犁耙一过,就可插秧了。陶秉坤用步子量了量,大约有三分大小,它的形状方方正正,像扮谷的扮桶,他于是将它命名为扮桶丘。
过完年,一开春,他就去小淹镇,买了好些树苗回来。沿着牛角冲那条水沟,他栽了百余株棕树;在熟土里,则成行地栽了千余蔸茶苗。烧过荒的陡坡上,也不能让它闲着,又种了一片油茶树。那日他挑着油茶树苗从陶家大院门口过,陶秉乾见了笑道:“秉坤,你只怕修得庙来老了鬼呢!”他不予理睬,他晓得油茶树长得慢,起码要十年才能挂果,但那又怎么样,十年后儿子就可吃上茶油了。想起堂肚里的儿子(他早已认定是个儿子),他浑身都是劲。
人一忙日子就过得快,眼见得太阳就暖了起来,山上泛起了一片新绿。三月泡红的时候,黄幺姑要生孩子了。这日陶秉坤想去山上打青——那些新枝嫩叶采回来放在粪凼里一沤,是上好的肥料——但心里又放不下堂,挑着箢箕在门槛外犹豫。黄幺姑说:“你放心去吧,还没有动静呢。”他就上了山。为早点赶回家,他干得风风火火,双手左右开弓地采折,在山坡上呼喇喇窜来窜去。打满一担青,正欲回家,却又发现土墈下一株三月泡树结满了饱满紫红的果实,实在爱煞人,便摘了几片阔大的桐子叶,做成一个筒,跳下土墈去采。三月泡是怀孕的女人最爱吃的,他舍不得尝一粒,只是想象它酸甜的味道,任嘴里口水横溢。他采满一筒三月泡,才将那树上剩下的摘来吃掉。他攀上土墈,正欲挑起担子下山,忽听得寂静的山谷里传来一声呼喊。那喊声非常微弱,却十分清晰,那是幺姑的声音,她在喊他,她一定是发作了!他把担子一扔,光捧着那包三月泡,发疯似地朝家里奔跑。
跑上阶基,幺姑痛苦的叫唤尖爪般抓疼了他的心肺。他冲进房去,只见幺姑躺在床上,满脸汗水和泪水,嘴角歪斜,双手紧紧抓着床头的横档,身体随着她的叫喊忽儿拱起,忽儿跌下,左右扭动。他一时竟不知所措。幺姑竭力伸出一只手扯扯他——那手心满是紫红的血泡!——似哭似唱地唤道:“你快去请……接生婆呵!”他这才如梦初醒,扭头冲出门,往村里狂奔而去。
然而接生婆不在家,走亲戚去了。陶秉坤懵了,心里慌惶不已,只好跑进伯父家,结结巴巴地叫:“伯、伯娘,幺姑发、发作了,没有接生婆!”伯娘说:“你莫急,我跟你去。”就拿了几块白布和一把剪刀就跟在他后边。他心急如焚,大步流星,伯娘却没法跟上。她缠过脚,两只脚掌如同两只大粽子,走起路来只能鸭子般慢慢摇摆。走了一程,他实在急不过,便不由分说,将伯娘背起来,一路小跑。
跑进院门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,但没有听到幺姑的声音。他心里打鼓,脑壳紧张得一阵阵发麻。蓦地,一声婴儿的哭啼迸开来,他恍如看到一朵金黄色的南瓜花在阳光下突然绽放,眼前一片辉煌。他放下伯娘,径直朝那声婴啼奔去。在房门口,他看到一幅惊心动魄永世难忘的情景:幺姑已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,她的身体周围洇漫开一片血水,一个皮皱皱的婴儿躺在血水里,边啼哭边划动着四肢;幺姑披头散发,正竭尽全力咬那根脐带……
伯娘将他推到一边:“男人不该看的,你快去浇一锅热水!”伯娘颠颠地进房,将房门关上了。他手忙脚乱地烧水,手心直冒汗,身体微微地颤抖。门吱呀一声开了,伯娘抱着婴儿笑眯眯地走出来:“恭喜你了秉坤,你堂生了个崽伢!”他怯怯地看看婴儿那张小老头似的脸,然后拨开那两条还沾着血迹的粉红色小腿,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,触了触儿子胯间那珍贵的小鸡鸡……一股无比欣慰的感觉温水般从心头涌出,湮没了他的全身……
陶秉坤当爹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石蛙溪。当他将儿子的胞衣在向阳坡上埋了回到屋里时,贺喜的乡亲已陆续来到,有的提着染红的鸡蛋,有的提着鸡,还有的送红糖、大米。伯父也来了,因了身份的不同,他送了一份礼金。陶秉坤知道,那主要是给他自己送面子,他便有意不当众人的面去拆那个红包。陶秉乾和陶秉贵兄弟俩也来了,手里也都提着礼物,但他觉得他们祝贺的话语都有些言不由衷,且脸上的笑有些诡秘。他去受礼,他俩背在身后的手不约而同地亮了出来,两只手中都有一张草纸,草纸中包着些桐油调和的锅灰泥。他这才想起打喜的习俗,那黑糊糊的锅灰是要涂到他脸上去的。他急忙躲避,但来不及了,陶秉乾和陶秉贵一左一右夹住了他,手一扬,他的脸就成了黑包公。被打喜的人是不得生气的,因这
第六章(1/5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